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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2章 戛納電影節(三)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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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前, 他在電影道路的選擇上,毫不猶豫。

他認為藝術就該永遠堅持。

藝術就該一塵不染。

可是,當看到灣灣電影一蹶不振, 被好萊塢電影徹底打敗, 無法抵擋商業大片的入侵, 他不是不後悔。

老一輩還能追求個藝術。

年輕一輩,他們知道藝術是什麽?

所以尹賢這麽多年大力扶持灣灣青年演員, 就是試圖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。

然而現在他卻發現, 灣灣電影不是靠扶持就能起來的。

灣灣的電影靠扶持……大陸的電影卻靠自己奮發。

養出來的是狗,殺出來的是狼。

……

灣灣電影已經完了,但令人欣慰的是……

中國電影沒有完。

……

晚上五點半,距離首映只有一個多小時了。

戛納電影的首映場和媒體場一般不是同一場,但《華工1863》是開幕式片,所以紅毯一走完,就要進入電影宮放映這場電影了。

對全劇組的人來說,意義非凡。

紅毯開始, 全世界媒體記者們等候在紅毯旁。

就見一輛輛禮賓車開過來,從車上下來一個個演員們。

有歐洲三大電影節的常客,歐洲電影明星們不如好萊塢電影明星一樣出名,因為歐洲電影深受新浪潮的影響,同時因為人口基數的問題,不能形成完整的電影工業,這就是羅布裏和尹賢引論過的問題——

所以歐洲本土電影也大都是文藝片, 最多的是歐洲演員和好萊塢六大的合作。

但不能因此低估了歐洲演員們的演技。

羅布裏看到一個熟悉的人,丹麥演員麥格。

麥格就是跟羅布裏合作BBC《偵探阿爾法之夜》的演員, 十個主演其中之一。

這是個優秀的中年演員, 長相深具北歐風格, 為人風趣又樸實,對藝術有著自己獨特的追求。

兩人那時候拍這部偵探劇的時候,就結交為了好朋友。

主要是麥格一見羅布裏就打趣,說丹麥地方太小,好不容易有幾個不錯的品牌,剛剛沖出歐洲大陸,就折戟沈沙,被羅布裏給打回了原型。

說的就是丹麥品牌馬桂蘭,也就是很久以前在米蘭時裝周上辱華的品牌。

麥格雖然是丹麥演員,但對本土這個品牌也不怎麽感冒,他也不穿這種品牌,就愛老漢衫大短袖,這倒是合了羅布裏的胃口,兩人還一起交流人字拖。

外國的演員們和中國演員不一樣,他們將演藝這個工作和自己的生活分的很清楚,所以你可以看到,這些人在電影裏深具魅力,大放光彩,可是在生活中卻穿的一塌糊塗,街拍就跟普通老頭一樣,穿衣風格一言難盡,也不怎麽打理自己。

而很多中國演員,並不能分清這種東西,他們甚至將生活當成表演,電影電視劇裏的形象塑造的一塌糊塗,但生活裏卻精致動人、美麗地如同藝術品。

這是羅布裏認為中國演員應該學習西方的地方。

麥格遠遠看到羅布裏,也是一臉驚喜地飛奔過來,對著鏡頭還親了一口羅布裏。

Ohe on,外國人都是這麽熱情的啦。

然後對著鏡頭狂誇羅布裏:“這是個天才演員,我保證自己決沒有誇大,我仰慕他,我是他的影迷……我發誓你們一定會為他折服的,讓我們一起看他的電影吧!哦電影什麽時候開始啊,我已經迫不及待了!”

那邊焦國棟也看到了他的朋友,韓國導演樸錫康。

樸錫康在韓國也是非常有名的導演,韓國電影因為其政治環境的緣故,反而是東亞電影中,最積極進取的一個,他們的電影人勇於揭露他們國家的黑暗,拍攝出來的東西緊跟時事,風格獨特,震撼人心。

比如樸錫康這次來戛納,帶來的影片《幽門螺桿菌》。

幽門螺桿菌就是一種潛伏在胃裏的細菌,很難被殺死,卻有不小的幾率致癌。

而電影講述的是駐韓美軍和韓國人生出來的孩子,還有被俘的韓國軍人在北朝鮮改造之後生下的孩子,這些孩子長到十幾歲,就被北朝鮮遣返過來。

他們跟韓國,格格不入。

但他們必須寄生。

這種片子真的是很厲害,主題思想就一個,孤獨。

孤獨會讓人做出什麽瘋狂的事情,很難想象。

但孤獨的潮水退去,他們想要的也不過是被接納、被認可,不再被像垃圾一樣丟來丟去,飽受歧視。

羅布裏沒看過這片子,但焦國棟看過,從焦國棟口裏羅布裏也就知道了這片子的厲害。

厲害的片子羅布裏一定會去看,但他對樸錫康這個人喜歡不起來。

原因很簡單,樸錫康這個人品行不好。

有性、侵女演員的傳聞。

韓國電影是值得學習的,有時候羅布裏真的覺得韓國電影人就像是逆著黑暗行走的火炬手,大聲疾呼著改變現狀。

但韓國電影人實際上卻讓人一言難盡。

整個行業生態,讓人一言難盡。

他們的演藝人員是被公司把持的,大演員也還罷了,小演員很難出頭,陪酒什麽的引發的醜聞,不計其數。

他們的導演、制片拍攝著刺破黑暗的東西,自己卻在制造黑暗。

像樸錫康這樣的大導演,在自己的劇組甚至電影圈裏簡直就是橫著走。

樸錫康是個小時候吃過很多苦,長大了東奔西走,在電影圈裏混出頭的人,所以他的電影很厲害,這種有閱歷的導演一般都能拍出好東西來,但這不代表這個導演就是個好東西。

就是這個意思。

所以當樸錫康露出驚嘆的表情,表達和羅布裏的合作意願的時候。

羅布裏毫不猶豫就給拒絕了。

這讓樸錫康很是費解:“多少人想要參演我的電影……”

沒錯,甚至歐美的演員,也想要參演樸錫康的電影。

樸錫康拿下過威尼斯的金獅,甚至柏林的金熊。

在藝術上,無可挑剔。

但羅布裏就是不鳥他。

“我有一個構思十年的電影,在看到你的一刻,羅布裏,”樸錫康不死心,又追了上來:“我覺得你就是我這部電影苦苦尋覓的主角。”

樸錫康甚至告訴羅布裏,他這部電影甚至可以專門為羅布裏設計和打造更多的東西。

就等於說是,他願意單獨為羅布裏拍一部電影。

讓亞洲的一位著名導演為自己拍電影,沒錯,這應該是亞洲演員們夢寐以求的事情了,在任何地方,一部量身定做的電影都可以是很難得的事情。

羅布裏依舊不動心。

這件發生在戛納紅毯上的一幕,在很多年後樸錫康的自傳裏,記載地非常清楚。

樸錫康用大幅度的篇幅描述了羅布裏的拒絕,甚至連羅布裏隱藏的非常好的嫌棄的眼神都描述地一清二楚,並非常遺憾地告知自己的影迷們,他那部構思了多年的電影之所以擱淺,是因為主角並不肯出演。

他始終對羅布裏的拒絕耿耿於懷。

字裏行間充滿遺憾和懊悔——為自己沒有再堅持、再力邀一次的懊悔。

他當然會懊悔,因為那個時候,羅布裏已經是奧斯卡影帝了,拿下了一屆奧斯卡影帝,並且正在角逐第二次奧斯卡影帝。

華人不是沒有拿過奧斯卡獎。

但羅布裏是第一個拿下了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的華人。

名垂史冊。

而現在羅布裏正在充滿惡意地回答他。

“我也可以籌拍一部電影,邀請您做我電影的男主角,”就聽羅布裏道:“我想想我可以怎麽安排我的男主角呢,讓他自我閹、割之後,駕著車投海而死怎麽樣?”

羅布裏當然是意有所指。

樸錫康之前一部大尺度電影,講的就是一個自我閹割的家庭,沒錯,還不是個人,而是家庭。

尺度大到令人發指。

羅布裏一直認為,電影是內心情感的表達,你可以表達地猛烈一些,過度一些,因為很多時候非過度不足以震撼人心——

但樸錫康的這部電影他實在欣賞不來,這是一種嘩眾取寵。

就是那種,你已經難以運用情感推動,所以幹脆依靠這種獵奇的東西博取關註。

這其實,是導演功力的弱化和枯竭。

要知道,導演是不可能永遠處在巔峰期的,他們橫空出世之後,一定有一個漸漸退去靈感,從神壇走下來的過程。

演員也是。

羅布裏甚至很早之前,就思考過自己不再年輕,不再充滿靈氣,甚至內心平靜無波的那一刻了。

就好像一個行囊,你就算不斷地往裏面充實東西,這個行囊也有老舊的一天。

那個時候,他演過更多的角色,體驗過更多的情感,他甚至不需要演技代替,不需要情感調動,他只需要依靠肌肉的自然記憶,依靠熟練過度的技巧,就可以輕而易舉完成一個角色。

在其他人看來,這是一個演員集大成、出神入化的時候。

但演員知道,這是他衰退的時候了。

你依舊站在臺上,但你老去了。

你不新鮮了。

這個舞臺無法給你提供更多的新鮮,而你同樣,也無法給這個舞臺提供更多的新鮮。

羅布裏考慮過這一刻。

他不會像樸錫康一樣,試圖用更外化的東西挽留自己的榮光。

也不會像尹賢一樣,感嘆英雄遲暮,用最後一部片子做告別和紀念。

那時候的他會……

他會……

“啊啊啊啊啊!路易斯劉!”

羅布裏的思索被打斷了。

他擡頭看去,就見一輛阿斯頓馬丁上,下來了一個風度翩翩的演員。

六十多歲的男演員微笑著走上紅毯,笑容充滿魅力,舉手投足風容甚盛。

路易斯劉。

全球最偉大的演員,排行第三。

現場的媒體瘋了一樣撲了過去,影迷喊得撕心裂肺。

所有候場的,甚至走過紅毯的演員都回過頭來,用驚喜和仰慕的眼神,看著這個電影世界的宙斯。

看他出場的架勢,似乎……不論是媒體還是影迷,誰都沒有想到他會出現在這裏。

閃光燈就像太陽一樣爆發了。

但路易斯劉的風采比太陽還要耀眼。

……

電影節主席皮埃爾從電影宮走出來,親自迎接他:“親愛的,我真是萬萬沒想到,你怎麽來了?”

“我為電影而來。”

路易斯劉的回答總是這麽優美動人。

“當然,今年的戛納影片非常優秀,值得你駐足觀看,”就聽皮埃爾道:“比如今晚的開幕式影片,一部來自中國的電影,一定會讓你感到驚喜的。”

路易斯劉笑了:“中國,一直都讓我感到驚喜。”

……

羅布裏和焦國棟他們走上紅毯,閃光燈也劈裏啪啦地奏響了,尤其是羅布裏的出現,引發了不小的轟動。

“看得出來你在國際上也很有名了,羅布裏,”焦國棟感嘆道:“這麽多人都在喊你的名字。”

羅布裏卻搖搖頭:“他們轟動是因為我在米國表達政治訴求,他們歡呼是因為他們覺得我是個所謂‘人權鬥士’,我本人並沒有因為演員這個身份得到這樣的迎接。”

羅布裏目光一動:“我必然要重新得到他們更熱烈百倍的歡呼……以演員的身份。”

……

劇組進入電影宮,上千人的電影宮放映廳已經人滿為患、座無虛席了。

觀眾非常有序,現場只有輕聲的交談。

麥格拍了拍羅布裏的肩膀,到後排入座了。

羅布裏也入座。

說實話,他雖然是《華工1863》電影主角,可也是第一次看這部電影。

檢驗成績吧,羅布裏不害怕被檢驗。

……

很快,放映大廳的燈光暗了下去。

放映機中,射出了一道光線。

熒幕亮了。

羅布裏心中一熱。

無論多少次,他都永遠為這一刻動容。

……

總菊……哦不是,總局的龍標出現在了熒幕上。

羅布裏和陳卓對視一眼,不約而同同時瞄了一眼焦國棟。

焦導……emmmm正襟危坐,什麽表情也沒有。

但羅布裏知道他可絕不像表現得這麽正經。

為什麽呢?

因為只有總菊的龍標出現,才代表電影審核通過,才可以出國參賽。

以前焦導的電影就是缺乏這玩意,頭鐵硬是出國參賽,回來就被封殺了。

……

一艘汽船揚波起航,化作了‘1’,電影的名字‘華工1863’出現了。

旁白開始,出現字幕。

“1861年,我21歲。徽人講究,18歲,走一走,我還沒有走出過家鄉,因為家裏富裕,有田有地,我過得很好。”

畫面切換,綠油油的水田上,紙鳶飛舞。

落在了一處院落中。

被一雙手撿了起來。

羅布裏出現在了鏡頭中。

他年輕,但是沈穩,充滿了一種書卷氣,一看就被呵護地很好。

他走出去,家裏的仆婦和長工都叫他少爺。

……

老爺是個敏銳的人,不然不會將家業置辦地這麽大。

長毛(太平天國)打來了,又走了,一片荒蕪中,老爺還能收拾家業,重振旗鼓。

一點都沒有畏難過。

但這一次,他露出了難色。

“南,天要荒了。”

……

天荒,就是天災。

“爹,咋能天荒呢?”

人都說,今年的水還更好了呢。

“淮河水去年就轉了個彎兒,今年,怕是要再轉一個。”

“哪能呢。”

老爺不說話,看著天。

大日頭的,曬人眼。

……

淮河的水像王母娘娘的玉帶,系錯了地方。

淮南大水。

淮北大旱。

鏡頭切換。

村民們將種子播撒在土裏,將秧苗一排排插好。

就等老天下雨。

可烈日就像追逐大人的娃娃,死死抱住山梁不散。

一層淡淡的黑煙,從皸裂的土地上冉冉升起。

淡淡白光充斥著整個鏡頭,像梨花一樣。

這是電影鏡頭的一種,稱作曝光鏡頭。

過度的光線,讓人物都有點虛化。

但在場的外國記者、導演和演員們,全都為這個鏡頭驚呼了一聲。

一種過度的熾熱、焦渴、恐懼……就是這個鏡頭呈現的基調。

“請龍王!”

……

鏡頭拉近。

村長神神道道地點燃香燭,擺放著瓜果貢品:“龍王爺,顯靈吧!”

昏昏沈沈的日頭下,是昏昏沈沈跟著禱念的村民們。

“龍王爺,給點雨吧,發發慈悲吧!”

大人們有氣無力,娃娃們也笑,還偷拿拿貢品,偷摸泥塑龍王爺的尾巴。

只有林一南的眼睛,黑得像無底洞。

太陽光從他幹裂的眉腳掃過,只有他的額頭是淤青的。

……

“爹,不管用怎麽辦,我寫了一篇祭龍王文,燒掉了……也不管用。”

老爺病了,病的很嚴重,但他還能給出辦法。

“那就砸,砸了不管用的龍王。”

……

惡毒的太陽已經叫人笑不出來了。

“你不給點雨,我們就砸了你!”

“讓你不給雨!”

土胚四分五裂,當然那本來就是一堆土胚。

村頭的黑狗叫的越來越有氣無力。

毛幹縮到了一起,沖天狂吠。

“爹,還是不管用。”

老爺勉強睜開一只眼睛。

“逃吧,逃。”

……

鏡頭空虛。

沒有畫面。

只有畫外音。

“逃荒了!逃荒了!”

銅鑼被敲得震天響。

男人們喊,女人們喊,老人們喊,娃娃們喊。

村裏的老人一掐算,說往南走,有活路。

淮河都往南走了,何況人。

村裏人收拾包袱,把最後的種子包起來,最後看了一眼土地。

一片黃的讓人發怵的顏色。

……

大特寫。

林一南站在隴上,額頭上的汗珠細細密密地像娃娃的乳牙。

濕噠噠的汗珠終於聚在一起,從他黝黑的額頭滾下。

鏡頭順著汗珠落入泥土中,就見那一滴珠子霎時就不見了。

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。

鏡頭外,一堆嘈雜的聲音。

根本聽不清在說什麽。

但你完全知道他們在說什麽。

“走吧……走?不走!為什麽要走,走了才有活路,活路在哪兒呢,能走到嗎?”

……

鏡頭從林一南的主觀視角看去,村裏的人本來都不願走,可沒有活路了,就陸陸續續都走了。

攝影機緩緩穿過空蕩蕩的村子,從右向左移動,廢棄的村落、空蕩蕩的閣樓、小橋、石磨。

……

尹賢看到這裏,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。

這個鏡頭,這個鏡頭!

作為最講究技法的導演,尹賢一眼就看出了這個鏡頭是什麽手法。

這是游觀。

游觀,是一種獨屬於中國人的鏡頭表現手法。

因為游觀的來歷,來自於觀賞國畫。

國畫例如千裏江山圖,長達幾米甚至十幾米,在欣賞的過程中,遍覽全畫的辦法就是從右往左緩緩移動,一邊走一邊看。

這就是游觀。

而《華工》這個電影鏡頭,就運用了這個手法。

借助林一南這個主角的眼睛,來游觀。

而焦國棟的功力還不僅僅在於游觀。

在他的鏡頭下,飽滿的畫面變得幹癟,鮮艷變得枯萎。

不僅是尹賢,不少導演都註意到了這個鏡頭,發出了驚訝的嘆氣聲。

“我說過,這個電影有驚喜吧。”

電影節主席皮埃爾當然也聽到了這些驚呼聲,不由得露出了笑容。

……

老爺病死了。

少爺當家了。

當的是他一個人的家。

因為人都跑了。

可林一南舍不得走。

林一南在紅日頭下面,找到了一株苗苗。

他看到了這抹綠色。

就舍不得走了。

“你怎麽在這時候,長出來了啊?”

……

林一南讓家人離開,自己卻留在了村子裏。

細心呵護著秧苗。

他每天跑四十多裏山路打水,澆灌著秧苗。

秧苗就是希望。

有它在,天災就沒有戰勝人。

……

熬到來年春,林一南活生生熬成了香一個枯癟的人。

但他知道,終於熬過去了。

人們,該回來了。

可惜,同鄉都回來了,他的家人沒有回來。

原來當初往南跑的村民們,遇到了大水。

你瞧,天災就是不讓人活。

一個小小的徽省,北邊大旱,南邊卻在大水。

就算躲過了大水,也沒有躲過時疫。

未婚妻和妹妹,就這樣死了。

……

回憶穿插進來。

早在大旱的時候,發小阿什就踅摸到了另一條出路。

“出國!”

“出國?”

就見陳卓飾演的阿什點點頭,露出興奮之色:“眼看天旱成這樣,兩年都沒有活路了,不如咱們另尋一條路,到外面謀生去!大皮臉說了,國外的錢好掙!”

“去哪兒?”

“南洋,或者西洋,都行,”就聽阿什道:“南洋人精得很,我打聽了,想方設法要把你留在那地方,不想讓你走,他們半夜會派女人來鉆你被窩呢!就這樣把你留住!我才不去呢,萬一把種留在了南洋,我娘還不罵死我!”

“那你想去西洋?”

“西洋是個好地方,你家裏不是有十三行的萬國輿圖嗎?你沒看嗎,西洋好大一塊地方哩!”

“南京通商,我倒是聽舅家的人說過,說西洋人都是老爺派頭,他們也要人做活?”

“那當然,西洋人要人幫他們修鐵路呢,鐵路就是……”

“我知道,聽人說過,濠境那邊就有鐵路。”

“對,就是修鐵路,大皮臉說,西洋人按時辰結算工錢,很講信用的……而且,”就見阿什擠眉弄眼道:“你還沒見過洋人的女人吧?個子這麽高,腳這麽大!高鼻深目,金發碧眼的!”

林一南一楞:“你打聽人家洋人的女人幹什麽?”

“你想想,我要是做完工回來,帶回來一個這樣的女人……”

“阿什,姆媽肯定要抹眼淚了……”

“怕甚,我還要給他生好幾個孫子呢!”

林一南又是一楞:“那你生了孩子,黃毛綠眼白煞煞的皮,不就……茬了種嗎?”

……

這是電影為數不多的歡快場面了。

很快,阿什就坐上了通往美利堅的船只。

放映廳裏,羅布裏輕輕搓了搓手。

他甚至……有點不敢看這段場面。

這段送行的場面。

旁邊陳卓也一樣,羅布裏都可以聽到他吞咽唾沫的聲音。

“呼喇喇風吹葉落,震山林陣陣虎嘯,百忙裏走不出山前古道!”

就見林一南蹚水,追著大船吼著。

“嚇得俺魄散魂消,魄散魂消,紅塵中——”

“誤了俺武陵年少!”

……

樸錫康怔楞著看著這一幕,心潮湧動。

他在自己的劇組,素來有‘暴君’之稱。

他一遍遍地壓迫演員,就是希望這些演員能演出他所求的東西,那種癲狂和冷漠共存、那種欲望還有發洩。

他希望演員貢獻出毫無保留的表演,那種喜怒哀樂令人震顫的東西。

但演員接受不了他的這些想法。

也很少有演員真的演出來那種東西。

所以樸錫康最喜歡的就是貶低他的演員,不是他們演得好,是樸錫康將他們拍得好。

現在他在屏幕上看到了他所求的東西。

一個演員,憑一己之身,渲染了一整部電影。

他讓它悲涼了。

讓它惶恐了。

讓它孤獨了。

真的有一種演員,可以決定電影的氣象。

……

如果說羅布裏之前的表演在現場這麽多影評人和演員的眼中,只是循規蹈矩,偶有出彩——

那麽到了這裏以後,他們就重新睜大了眼睛,開始諦視這個角色。

他們不一定聽得懂林沖夜奔。

但他們一定聽得懂《莫斯科保衛者之歌》,因為他們知道,紅軍要上戰場了。

他們也一定聽得懂《馬賽曲》,因為他們知道,巴黎人民要犧牲了。

他們聽到《夜奔》,也就知道……去國離鄉的含義了。

這種悲情,真的只用一首歌就表達了出來。

……

然而這只是,電影的前三分之一。

很快,林一南就陷入了訴訟官司中。

有人看中了他家的田地,他的祖產。

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,如何能保護的了這些?

只落得個無處伸冤、家產罄盡、流落養濟院的下場。

所謂的養濟院,也不過是黑市人口買賣的地下場所罷了。

你以為華工為什麽會淪為華工?

如果一個國家強盛有力,他的人民,又怎麽會被奴役被欺壓?

如果這個國家的政治不貪腐橫行、無藥可救,又怎麽會幫著外人,欺壓本國人民?

所以當初焦導和主創人員構思電影的時候,就明確一點,華工的形成,的確有當時世界背景下奴隸貿易的根本因素,但也同樣有當時的清政府無所作為,失去管控,從南京條約開始逐步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原因。

我們不光剖析你們。

我們也剖析我們自己。

這是電影的立意。

……

電影演到林一南終於坐上船去美利堅的時候,所有的觀眾居然不約而同都舒了口氣。

太壓抑了。

人都活得不如一條狗了。

甚至狗還沒有烙印呢。

人的胸前還要打上火鉗烙印。

但很快觀眾就意識到,跟現在比起來,林一南之後的遭遇才叫真正的殘忍和慘烈。

……

未經開發的加州,風雪災害是經常光顧的客人。

被送往西部的,是小偷、是殺人犯。

資本家,舉著皮鞭,定位著西部的礦山,盤算著鐵路的工期。

只有華人,是手無寸鐵的羔羊。

被侵吞入腹。

……

華人在這裏的遭遇,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。

當熒幕上,資本家活活抽打死一個試圖逃跑的華工的時候,大廳中,終於傳來了‘砰砰’兩聲,對羅布裏來說非常新鮮,對焦國棟來說很熟悉的聲音。

“這是什麽意思,導演?”

焦國棟向後看了一眼:“走了的意思。”

電影宮放映廳的座椅在人們起身之後,被彈響的聲音。

羅布裏不由自主皺起眉頭:“是電影不好看嗎,為什麽要走?”

焦國棟卻微微一笑:“不是電影不好看,是電影太真實了,外國人脆弱的很,有些鏡頭是看不下去的。”

電影宮經常有這樣的事情。

特別是那種壓抑人心的電影,一些不宜的鏡頭出來的時候,觀眾們有的就會選擇離去。

甚至有一些電影曾經造成2000多個人相繼離開的記錄,到最後能硬撐著看完電影的只有五六個。

……

短暫的插曲並沒有打斷電影的播放。

就見熒幕上,對華人的壓迫和奴役還在繼續著。

強迫超時勞動。

強迫在惡劣天氣勞動。

人格侮辱。

栽贓陷害。

法國導演讓雅各布一邊搖頭,一遍在胸前畫著十字架:“我總算知道這部電影為什麽在拍攝過程中,就在美國引起了那些騷、亂……可想而知,等到電影在美國上映,又會引起多大的風暴……”

電影節主席皮埃爾也不由自主發出感嘆:“……讓美國只是道歉真的是太輕了,不是嗎?就憑他們在對待華工的歷史問題上,他們都應該被釘在恥辱柱上。”

他身旁的路易斯劉靜靜凝視著熒幕:“我是個美國人,但我比任何人更清楚美國是怎麽樣一個國家,如果說歷史問題的話,他的歷史問題實在是太多了。”

路易斯劉同時演過兩類角色。

一個是奴隸主,擁有巨大莊園的南方種植園園主。

一個是印第安人,被殺光族群之後僅剩的一個印第安人。

奴隸主的角色路易斯劉赤膊上陣。

印第安人那個角色化了很久的妝容,去掩蓋路易斯劉白人的肌肉骨骼,凸顯他擁有八分之一血脈的東亞面部輪廓。

沒錯,路易斯劉的奶奶是中國人。

他為此甚至將奶奶的姓氏,放進了自己的姓名中。

他對中國,擁有意想不到的特殊感情。

……

印第安那個角色讓路易斯劉二次獲得奧斯卡影帝。

電影贏得了掌聲和歡呼,被譽為對印第安人遙遠回響的悲悼。

但這實際上……是野蠻過後假惺惺的撫慰。

盡管這部電影大獲好評,但路易斯劉始終覺得缺乏一些東西。

現在他看到了這部中國人拍攝的電影。

他意識到美國的電影缺乏什麽了。

是來自同胞的真正共情。

是來自同一個族群,血脈的呼喚。

而他的電影,拍攝者是美國人,再共情也無法真正理解印第安人悲慘的遭遇。

……

被強迫勞動的華工們苦中作樂。

盡管被監視,被奴役,他們依然有自己的辦法傳遞消息。

他們唱著家鄉的歌謠,說著家鄉的話。

做了家鄉的紙風箏。

和開頭的紙鳶呼應了。

……

他們愚弄了監工,將一個監工耍得團團轉。

他們甚至還偷偷接觸到了一個有良心的美國記者,想要他將這裏發生的悲慘事情報道出去。

主席皮埃爾輕嘆了一聲。

“我想起了《肖申克的救贖》……”

有些鳥是註定不會關在籠子裏的。

每一片羽毛……都閃著自由的光輝。

……

《肖申克》也是焦國棟最喜歡的一部電影。

這也是一部在電影史上光輝燦爛、無與倫比的電影。

在一定程度上,焦國棟對《華工》的立意,也是趨近和致敬《肖申克》的。

那就是,強者自救,聖者渡人。

……

所謂的拯救和渡人,就是林一南犧牲自己,用自己的生命,換來華工回國的機會。

電影播放到最後,踏上故土的那一刻,阿什不由自主跪在地上,無聲嗚咽。

……

羅布裏還沒說話呢,旁邊的陳卓嗚嗚嗚地哭了。

羅布裏其實也眼眶濕潤了。

因為電影,真的太震撼,太悲情了。

羅布裏安慰:“行了,別難受了。”

陳卓擦了把眼淚:“不難受不行,羅布裏我捧著你的骨灰呢。”

羅布裏:“……”

……

陳卓的表演可圈可點。

事實上,電影裏所有人物的表演,都非常不錯。

但羅布裏的表演,讓所有觀眾記憶猶新。

尤其是外國觀眾。

因為他們覺得,林一南最後和監工同歸於盡……這種悲愴的死亡,是他們文化中所極為推崇的東西。

叫希臘英雄的隕落。

在東西方兩種不同文明中,對英雄的宿命,以及對這種宿命的欣賞是兩種不同的方式。

中國人對英雄的欣賞態度是,這個人是個英雄,我很欣賞他,但這個英雄一定要有一個好的結局,一個完美的結局,明哲保身、子孫滿堂,富貴長壽,這才叫真正的英雄。

但外國人的文化源自希臘羅馬,在希臘神話中,英雄諸如赫拉克勒斯和阿喀琉斯是痛苦地死去的,悲壯地死去的。

凡人終有一死。

但英雄死得震天動地。

外國人就認為,英雄只有這樣悲壯地死去了,才叫英雄。

活著,就是茍且。

垂垂老矣的,不是英雄。

……

所以林一南的死亡,符合西方人對英雄的想象和推崇。

沒有一個觀眾會忘記林一南用枯瘦如雞爪的手指,緊緊抓住監工的腳腕,將他拖入深淵的一幕。

那種下定了一切決心、拋開了一切的奮不顧身。

那種仇恨和快意,釋然和解脫。

……

是什麽,讓一個衣食無憂的少年,面黃肌瘦?

是什麽,讓一個溫文爾雅的少年,猙獰苦痛?

是什麽,讓一個華夏子民,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存活?

是什麽,讓他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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